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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7章 定風波(1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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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霞一把扯下了裙裾,狠狠一頓足,“你哪來這麽多廢話,誰叫你講的?老爺病著你還在旁邊大喊大叫,又是誰教你的規矩?給我出去,晚飯不要吃了!”

蘭蕊申辯:“姑娘,我全是為了——”

“出去!”對霞氣得面色通紅,橫臂直指門外。蘭蕊淚眼汪汪的,萬分委屈地退出去。對霞這才轉目於床上的孫孝才,一笑了事,“你不要動氣,我回頭再好好罰她,先吃了藥吧。你看,這是我求來的仙方,方丈說只要我心誠,一定管用的。”

孫孝才還未從蘭蕊的話中回過神來,大大地張著嘴,神氣像一條即將咬鉤的魚。魚餌,是一張熏滿了檀香氣味的簽紙,紙上只十六個字:薏米三錢,冰糖三錢,桂皮三錢,開水煎送。

對霞在他眼前晃了晃這方子,又向另一個小丫鬟遞出,“快,照著這方子上寫的現在就把藥煎上,煎好了馬上送來。”

孫孝才一瞅這裝神弄鬼的海上方就知是不頂用的,只不知為什麽,望著對霞急切的樣子,卻一句掃興之言也沒有說,只默默地咽下了喉間的酸熱。

藥,卻是又甜又溫的。外頭又喊起一聲聲的“對霞姑娘出局”,對霞卻充耳不聞,只一勺一勺把藥親餵進孫孝才的嘴裏。

說來甚是奇怪,這一副湯水吃下去,孫孝才頓覺受用,腹中生溫,頭目清涼,人也精神了許多。等到了戌時,竟有胃口用了一碗紫米粥,說話聲音也有了底氣,還扶著對霞下床走了一圈。對霞將他攙回床上,高興得兩淚直流,“我的親人,急也急死我了,這下總算好了——哎呦!”

孫孝才見她不小心將腿磕在床幫上,猛想起什麽來,急牽了她的褲腿要看。對霞萬般不肯,卻拗不過,只好露出一邊的膝蓋來:又青又腫,血斑道道。孫孝才再也忍不住,一把將對霞摟入了臂中。同前一天一樣,對霞將頭依在孫孝才的肩頭,但與她依偎的深情截然相反的,則是她輕蔑的神情,似一個志得意滿的漁夫。而另一邊的孫孝才,雙目泛紅而一臉沈醉,是一個,沈淪的愚夫。

至於人世,依舊是孽海騰波、瑤臺無路,只有一聲通天徹地的嘶吼撕開了濃夜:“客來——!”

來的是常客,曹之慕,永遠的品格風流、衣冠齊楚,一徑進到蝶仙的房間內。段二姐隨在後頭,指揮著老媽子們擺上一碗碗水晶鵝、臘肉絲、木樨銀魚、韭菜蛤蜊湯等小菜湯品,殷勤備至,“曹公子,老身已經叫人跟蝶仙說過了,她那頭還有個客人,敷衍兩句就來。”

“不急。”曹之慕端起玉盅裏的木樨花茶,淺嘗與淺笑。

“嗳,那老身先告退,您坐,先吃上幾口宵夜,蝶仙她馬上就到。”

“大娘自管去吧。”曹之慕放了茶盅,隨手自桌邊抓過一柄羽毛扇輕搖著,黯淡了雙眼。

眼睛再亮起時,正值蝶仙出現在門前:她紮一條長長的閃青裙,上身的紅青色透紗束衣故意半翻著領兒,微露出抹胸的花邊,一手扶門框,一手捏著塊滾珠帕翩翩指來,“好你個負心的還敢上門?”

曹之慕笑起來,兩臂一伸已將蝶仙迎入了懷裏。她坐在他大腿上,眼風習習,他則用羽扇送來了輕風陣陣,“昨兒一個人可好?”

“還說?”蝶仙擰身打桌上的幾碟菜裏捏了根酸筍嚼著,便泛出一口的酸勁兒,“你走了之後,我一個人坐著也提不起精神,看完戲連飯也沒吃就回來了,只怕你今兒不來,惦念了一夜,覺也沒睡好,你看我眼睛裏還有紅絲呢。”

“果然,那可真是我的不是了。”

“不是你的不是,還有哪個的不是?”

曹之慕笑著握住了蝶仙的手,眼神在她手上定一定,“咦,昨兒買給你的戒指呢,怎麽不戴著?”

蝶仙滿不在乎地將手一抽,攬去他頸後,“那是你送給我做訂婚之用的,這樣寶貴的物事哪兒能隨隨便便戴在手上?我叫丫頭寶燕收起來了,等同你回鄉的日子再戴。”

“哦,是這樣,我昨兒和一個老友說起同你訂婚的事情,他聽聞這一只戒指樣式精巧,也想照樣打一只給他的愛妾。你且把戒指拿來給我,我借與他兩天,回頭就還你。”

蝶仙這下子一楞,眼珠貼著下眼皮滾兩滾,便擰起了眉頭,“你送我的自然要是獨一無二的才好,做什麽叫別人打個一樣的?我不給。”

“我都答應人家了,總不好說話不算話。你放心,我叮囑他,不叫他打成一模一樣的就是。”

“不,不給。”

“不過是拿去給他瞧瞧,又不是不還你,休得這般小氣。”

“不嘛,人家就不給。”

“聽話,那人是我多年生意上的夥伴,得罪不起的。快去,把東西拿來。”

“哎呀,都這麽晚了,先睡吧,我明兒再給你,什麽了不得的事兒。”

“我現在就要,明兒起來該渾忘了。”

“忘不了,我替你記著。”

曹之慕把蝶仙一扳,把她從自個的大腿上扳開,“你這般推推搡搡不肯去,不會是把戒指弄丟了吧?”

蝶仙立在那兒,兩手把帕子絞過來絞過去,強顏一笑,“哪兒就會丟了呢?既然你非要不可,我去取來就是了。寶燕!爺要一件東西,陪我到後頭找一找。”

蝶仙和寶燕湊去後房嘀咕了一會兒,就聽見丫鬟揚聲笑起來:“原來要找的是這個!姑娘大概是忘了,你今兒還睡著,鮑六小娘子來了,在妝臺上瞧見這戒指喜歡得了不得,說借去出局一用,明兒晚上就還回來。姑娘那時睡得迷迷糊糊地隨口就答應了,這會子哪裏找去?”

“哦——,那行了,你忙你的去吧。”蝶仙高聲而應,笑意滿面地走出來,把兩掌沖曹之慕拍了拍,“哎呀,我可真是睡傻了,竟忘了戒指給雨花樓的鮑六娘借去了。”

曹之慕低下頭點了幾點,又仰首相望,笑面如初,“是雨花樓的鮑六娘借去了,還是華樂樓的查六郎借去了?”

所有的表情瞬時從蝶仙生動的臉容上滑落,只剩顏色,白的紫的青的紅的,輪番湧上了雙頰。她四體僵直,嘴巴在張動著,卻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。

曹之慕盯著她看了一刻,就風度款然地伸出手,又將她牽來大腿上坐著,另一手從袖中摸出了一枚戒指,慢慢套上她中指。

“你呀,粗心大意,成日價東西去了哪兒都不知道,遲早弄丟了。”

蝶仙瞥了瞥手上的戒指:金箍平安扣、鑲三寶。她鼻翼扇動喉頭起伏,傻瓜一樣瞪住了眼前一張柔情不改的臉,纖妖的兩眼中蓄起了滿滿的淚,“我、我……”

曹之慕用一個溫而輕的吻,擋住了她的妄語妄言,“做什麽哭了?想是昨兒晚上沒陪你,想我了?你瞧,這種地方就是這裏好,不管心裏是真的假的,只要臉上做出來,總顯得這樣情真意切、動人心弦,我的心都被你哭酸了。好了,不哭了,想我我就不走,今兒晚上好好陪你。”

他擡起手給她拭淚,蝶仙一動也不敢動,她頭一次覺得,這個一向看起來和善的男人是如此的可怕。她面上刮過他溫存的指,一如尖刀,鋒利而冷酷。

8.

蝶仙的眼淚在下一個白晝時再次墜落,這一次,她痛哭而痛訴,毫無顧忌。

“我這才曉得,原來曹之慕早知我那些梨園韻事,我說要嫁他,他心中不願,又不好當面和我翻臉,便重金收買了査定奎那殺千刀的,專叫他向討我這戒指,好拿我一個通奸的真贓實據,此後自己也再不好意思跟他提贖身從良的話!”

鼻涕一把淚一把,哭得雙目紅腫,好不傷心。

對面,隨一聲輕嘆,遞來了一刀細紙。蝶仙扔開手中濕作一團的白綢帕,接過紙,哼哼帶響地擤鼻子。

“姐姐,我也和這姓曹的相好了近一年,從來只道他老實可欺,竟不知他能想出這麽一個刻狠主意來砢磣我!”

青田收回手,又嘆了一口氣,“你竟不必哭天搶地的,堂子裏雖是逢場作戲之地,可十個客人有九個非但要你演戲演得好,還要你戲假情真。若換做其他客人,慢說抓住了此等把柄,就聽見了一兩句風聞怕也要同你大鬧起來,連帶你在外頭的名聲都糟蹋得個幹凈方肯罷休。難得這曹之慕是個明白人,只要你當面應酬得好,背地裏的事兒他不管不問、裝聾作啞。這回是你逼得人家沒辦法,才使出了這一招釜底抽薪,說起來不過是不願當剩王八,又想周全你的顏面,令你自個知難而退。他如今又不曾打你一下、罵你一聲,又不曾拿話拆穿你,一樣對你體恤大方,繼續做你的生意,在嫖客裏也算是萬中無一的心胸,你還有什麽好怨的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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